读书 | 进入受虐儿童“被解救之后”的世界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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谈及家庭内的儿童虐待问题,最常听到的是“为什么会有这样的父母?”“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孩子?”《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》作者黑川祥子在采访一名儿童精神科医生时,也提出了类似的疑问。医生的回答简短有力:就是存在这样的父母,我们只能接受现实。
人们总想用因果关系来解释大部分问题,从根源上阻止不幸的发生。如果深究上文的两个“为什么”,会发现很多不合格的父母自己也有不幸的童年,虐待的“根源”似乎有迹可循。但要是进一步思考如何中断虐待的代际传递,往往会被无力感包裹。因为在现有的社会条件下,不可能设计出一种具有可执行性的事先筛选“失格父母”的机制。
新闻往往止于受虐者被解救、施虐者被惩罚,却很少提及孩子们被解救之后面临的困境。自闭、丧失现实感、无法抑制暴力冲动等等,受虐后遗症可能困扰孩子们一生。精神创伤产生的影响之深是普通人难以想象的,对此没有足够认知的救助者很可能怀着满腔热血而来,最终在焦头烂额中崩溃。
长期接触受虐儿童的医生想法很现实:把重心放在孩子们的心理康复上,帮助他们回归正常生活。受到医生的启发,黑川祥子决定改变视角,从孩子的立场审视虐待现象。在《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》中,我们将跟随作者的脚步,走访家庭式抚养机构“家人之家”,进入受虐儿童“被解救之后”的世界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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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不知道自己生日的女孩》,
[日]黑川祥子 著,孙逢明、王 慧 译,上海译文出版社出版
内文选读:
以爱的名义实施的虐待
她为何能够坦然地注视女儿的内脏器官照片呢?
从JR岐阜站乘坐东海道干线的新快速电车,前往大府站的一路之上,2010年5月12日在京都地方法院101号法庭上目击的一个场景反复出现在我的脑海里。
她当然知道,法庭的显示屏上出现的照片,是出生后仅8个月就去世的四女儿肺内血管的组织细胞。
我恐怕做不到神情自若、从容不迫地注视自己夭折孩子的部分内脏器官。也许正是出于这个原因,当时我的目光始终难以离开她那波澜不惊的表情。
2008年12月,在京都大学医学部附属医院的ICU(重症监护室)里,她往正在住院的五女儿的注射液中掺入污水,因而被逮捕。警方在她的裙子口袋中发现了装有水的注射器,将其当场抓获。五女儿被从死神手中救了回来,年仅1岁10个月。抓捕后,警方发现,在她所生的女儿当中,二女儿、三女儿、四女儿分别在3岁9个月、2岁2个月、8个月时病逝,于是顺理成章地将其当成了侦查对象。
在那些去世的孩子当中,唯一留下病理解剖记录的是四女儿。法庭上审理的便是此案。
她上身穿黑色夹克衫、白衬衣,下穿黑色紧身裙,腿上是黑色长筒丝袜,一身装束以黑色为基调。从旁听席看过去,她显得稳重而朴素。她中等身材,不胖也不瘦,长相不算出众,扎着一根马尾辫,给人一种严肃认真的印象。她时而斜眼扫视一下旁听席,视线非常锐利,那一瞬间几乎让人感到害怕。
她的罪行最早是针对二女儿实施的。她不仅在尿液中“作假”(掺入蛋白和血液),还在注射液中掺水,造成二女儿于2001年8月死亡。其后,在2008年12月被逮捕之前,7年多的时间里,她相继怀孕并生下三女儿、四女儿、五女儿,除五女儿之外,其他女儿依次死亡。
她叫高木香织(服刑人员,被捕时35岁),法庭中回荡着她那嗲声嗲气的声音。
“医生会担心有些孩子,需要对他们格外关照,我想成为别人眼中那样特别的孩子的母亲。我本人想一直做一位好母亲,和孩子在一起的时光让我体会到了自己的生命价值。我是一个尽力照看患病孩子的母亲,得到这样的评价让我感到非常地满足和平静。”
仅凭这样的理由,她就往孩子的注射液中掺水,致使其病情恶化。让孩子延长住院时间,这就是犯罪动机。因为对于香织来说,医院是个让她感到舒适的地方。
检察官反复询问作案动机,香织这样回答道:“能24小时和孩子单独待在一起,就意味着会远离日常生活、和孩子度过亲密的时光。孩子把一切都交给了我,她就是我的一部分。能够和小孩子密切接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。通过让孩子住院,我总是会得到医生和护士的关注,他们会(把我的孩子)当作特殊患者担心挂虑,作为患儿的母亲,我也成了特别的存在,他们会关心、鼓励我,让我觉得很舒适。”
这是被归为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(MSBP: Münchhausen Syndrome by Proxy)的一类人常见的特征。
高木香织的案件是日本首例因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而被判刑的审判。这个名称奇怪的“综合征”是指父母把孩子虚构成病人、让其接受不必要的检查和治疗的一种心理疾病。
所谓“孟乔森”者,是德国的一个地方贵族,别名“吹牛男爵”,历史上确有其人。有些人喜欢自己虚构症状和病史,每次去看病都要求检查和治疗,人们便以该男爵的名字将其定义为“孟乔森综合征”。另一方面,有的病人不是虚构自己的症状,而是让他人“代替”自己生病,从而吸引周围的关注。这种病症被命名为“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”。据说,生母让孩子“生病”的情况较多。
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被认为是一种虐待。与躯体虐待和疏忽照顾(指父母放弃对孩子的适当养育)相比,这种虐待虽然发生的案例较少,危及生命的风险程度却更高。与此同时,这个病也会被解释为母亲的“精神性疾病”,非常棘手。也就是说,根据这种理解方式,母亲存在某种精神性病理,因此才会出现“故意让孩子生病”这种“症状”,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就是指代这种“病理”的词语。
竟然存在如此奇怪的母亲,单是这一点就令人难以置信,而香织还毫不发怵地在法庭上陈述了自己的“道理”。
“身为母亲,看到孩子的成长会感到喜悦。我对长女也倾注了很多母爱,甚至可以称得上是‘女儿奴’。”
“孩子难受的时候,我就想为她做点儿什么;孩子发抖的话,我就会抚摸她的身体让她舒服一点;孩子发高烧的时候,我就用冰块给她降温,拼命祈祷想让她退烧。”
她自身的所作所为与对自我的认识之间存在的差距大得惊人。面对检察官的严厉逼问,香织坚称自己是一个“好母亲”“爱孩子的母亲”。
“我并不是在扮演一个好母亲,无论当时还是现在,我都真心想做一个好母亲。”
她似乎完全没有意识到,亲手害死自己的孩子这件事的严重性。香织是否真的明白自己都做了些什么呢?她那锐利的目光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呢?
旁听审判后过了两个月,我于2010年7月走访了香织生活过的地方,然后从JR岐阜站前往大府站。无论如何,我都想弄清楚这名令人费解的母亲的真面目。此行的目的地是“爱知小儿保健医疗综合中心”(以下简称为爱知儿科),我要采访一下儿童精神科医生杉山登志郎,他当时是心理治疗科的部长(现任滨松医科大学特聘教授),非常熟悉儿童虐待方面的问题。
现在想来,这次采访对我来说就是一场围绕虐童问题开展的“巡游”的开端。
我本人是单身母亲,独自抚养了两个儿子。产后心情低落、育儿时孤立无援、与孩子朋友的妈妈闹矛盾,这些事也都经历过了。在此期间我一直以家庭成员之间的关系为主题进行采访,例如家庭内部的杀人事件等。有些人虽然没有受到肉眼可见的虐待,但是在成长过程中很难和生母处理好关系,也许悲剧发生的原因就在于此吧。我不想看漏在家庭这个小世界中孕育出来的“病理”。因此,虐童问题是我多年来关注的主题之一,从某种意义上讲,我觉得这属于我的势力范围。我一直认为自己“很懂”。
这家医院的大厅是直通三楼的开放式通顶设计,布置了许多可爱的木头人偶,宛如一座巨大的玩具屋。
医院位于一座小山丘之上,采光很好,充满了明朗的氛围。一走进去,我就亲身感受到了这家医院在设计上以“孩子”为主人公。候诊室的显示屏上,动漫人物形象的主治医师正笑容可掬地挥手。
爱知儿科于2001年建成,是爱知县运营的专治小儿疾病的综合医院。
我被带到了位于三楼的杉山医生的办公室。
杉山医生的专业是儿童青年期精神医学,研究课题是发育障碍和儿童虐待的临床研究。他以前治疗过很多受虐儿童,经验非常丰富。
杉山医生为人温和,他平静地给我讲述了在爱知儿科接诊过的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病例。
据他说一名5岁女孩自幼因为癫痫发作经常呼叫救护车,反复在各家医院住院治疗。
“这样的事发生过很多次,但是检查脑电波也没有异常,住院期间从未发作过。住院之前,母亲说孩子无法走路,因而申领了三级残疾证。母亲又说‘孩子不会咀嚼吞咽食物’,因此从鼻腔向胃里插管输送营养,她还说甲状腺也有问题,一直让孩子服药。因此,孩子住院的医院怀疑她患有MSBP,报警说她虐待儿童。”
儿童庇护所与律师开会探讨后,决定对孩子采取临时保护措施,动用职权扣留了正在上幼儿园的孩子,让工作人员带去爱知儿科住院。
“那孩子突然被带到医院来,但是却没有丝毫慌乱,老老实实地听从指示。让她吃饭的时候也没有任何问题,她大口大口地咀嚼吞咽,所以当时就把胃管拔出来了。而且她走路飞快,不存在问题。”
女儿住院后,母亲主张的异常症状被全盘否定了。这个女孩既没有癫痫,也没有甲状腺问题,更不需要残疾证。一切病症都是母亲捏造的。
“这名妈妈还专门为孩子写博客。她在育儿日记中宣扬自己多么含辛茹苦地抚养着这个孩子。”
高木香织也是如此。她在育儿博客中写道:“孩子被直升机送进了京大医院……住进了ICU……希望她早点好起来……”背地里她却在输液管里注入了污水和运动饮料。每次母亲来探视之后,五女儿的病情就会恶化,于是医院选择了报警。也就是说,她是在警察的监视之下作案才被逮捕的。
我开始感到头晕目眩。
“一个母亲怎么忍心对自己的孩子做这种事呢?为什么呢?”
为什么?为什么?到底为什么?我脱口而出的只有这个问题。面对如此简单粗暴的采访者,医生低吼道:“媒体动不动就用因果关系来考虑问题啊!”
然后,他断然说道:“现实中就是有这种父母。我们只能去直面那些无法解释的负面现象。虽然无法用语言解释清楚,但是确实存在这种父母。我们必须接受这个现实。最重要的是应该从孩子的角度来审视虐待,必须从包括孩子在内的整个虐待事实出发思考这个问题。”
确实,一直以来我基本上都是固执地从父母身上寻找“因果关系”,很少站在孩子的立场上审视虐待现象。
从这个视角一看,我才意识到高木香织的案件也不能把MSBP当成免罪符。那些孩子发高烧、便血、呕吐,最后不幸离世,他们出生以后大部分时间都在病床上度过,未能体验小孩应有的乐趣。我们必须站在那些孩子的立场上,从他们的视角来审视案件。
高木香织这样的母亲是“怎样”诞生的呢?也许这是一个值得查证的问题,但是如果过度执着于加害者的奇怪之处,可能就会看不清虐待事实的全貌。
法院在认定香织的罪行之后,认为“在量刑时可以把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作为对她有利的因素酌情考虑”,虽然检方请求判处15年刑罚,最终却只判处了10年。香织服从判决,没有上诉。在审判时,香织“患有MSBP”的事实最终影响了量刑。然而横滨市立大学的助教南部纱织在其著作《代理型孟乔森综合征》中指出:“MSBP是对儿童的一种虐待,并非指代父母精神状态的词汇。”换句话说,MSBP是确凿的犯罪行为,不应成为父母酌情减刑的因素。
但是,即使被要求“从整个虐待事实出发思考”,我也不知道应该思考什么、怎么思考。原以为我“很懂”虐待问题,但是如今发现这种自负只是自以为是,有种束手无策的感觉。
作者:[日]黑川祥子
文:[日]黑川祥子 编辑:蒋楚婷 责任编辑:朱自奋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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